第六章1(2/2)
那点笑意在他的脸上逐渐转为自嘲。
“她跟我分开了。”
尽管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但苏桐听到的时候,还是有些遗憾地看了闻煜风一眼。
似乎感受到她这一眼里包含的情绪,那边的男生侧开脸,自嘲一笑。
“没什么好同情的……是我活该。”
“……”
“其实我知道,你一直来看我是因为小叔。
你很好奇我和他的矛盾点在哪里吧?”
苏桐也没避讳,“对。
你们很像,又把彼此视为唯一的亲人,但我觉得你们之间——或者说你单方面地对他有某种隔阂。”
闻煜风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隔阂?
说怨气可能更适合——而且这种怨气,在认识你之后变得更加倍了。”
“……?”
苏桐不解地看他,“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很大一部分基于小叔——可以说他是对我影响最大的存在。”
闻煜风攥紧了手里的纸币,“因为他的影响,我曾选择离开了我喜欢的人而去追求自己的理想……”
话声在此处戛然停住。
苏桐却了然:“但你后悔了。”
“……对,”闻煜风攥起拳,“我后悔得要死。”
“而在这种时候,当初那个把感情贬得一文不值的小叔身边却出现了一个你——你说我会不会对他有怨气?”
闻煜风的拳压在床边,修长的脖颈上青筋都绽了起来。
“当初被他轻贱的感情如今把他陷了进去,那我最大的希望就是看你们分开,让他也尝尝我当初的滋味——这样才公平,难道不是吗?”
苏桐:“……”两人之间的隔阂,显然比她想象中的大很多。
而且她也奇怪,闻景到底给了闻煜风什么样的影响,才会让对方把进入特种部队当成理想?
苏桐这边没说话,另一个声音却在门口搭了闻煜风的茬儿——
“是个屁。”
一听这声音,苏桐就分辨出了来人。
她无奈地转头看向病房门口。
闻景正单手插着口袋倚在门上,目光凉飕飕地盯在闻煜风的身上。
“我没教过你,损人不利己是最蠢的行为?”
说着话,他迈开长腿走了进来。
苏桐轻眯起眼打量着男人——消失了两周,再出现在她面前,这个男人身上似乎带着点还没来得及收敛的凌厉。
尽管此时这凌厉情绪显然是冲着房间里另一位去的,但苏桐还是有些不适应这样的闻景。
闻煜风也不甘示弱。
“你教的我都忘了,我只记我自己学到的。”
“所以就把自己学成了现在这样?”
“……闻景。”
苏桐睖了男人一眼。
——她就没见这样戳人痛处的,还是自己的亲侄子。
也难怪闻煜风对这个小叔怨气这么重了。
苏桐一开口,闻景眼底情绪一滞。
那点嘲弄终于被他自己按捺下去。
他板着声对闻煜风说:“我听说你复健态度消极?”
闻煜风转开脸,面无表情。
“……对现在的我来说,看不看得见还有什么所谓?”
闻景气极反笑:“看来我还真是低估了你的废物程度——就为了那个女孩儿?”
闻煜风张口欲驳,只不过开口前的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
然后男生懒洋洋地勾起了唇角,语气里却没什么笑意——
“苏小姐,我听说你这次摔下楼,多亏有个人不要命地护着你,你才没事的,是么?”
苏桐拿这两人没法,只得应了一声。
“噢,”闻煜风懒散一笑,“你不知道,我小叔以前最看不起这种为了女人命都能不要的‘废物’了。”
苏桐:“……”
闻景:“……”
过了几秒,苏桐压着笑看向闻景,“真的吗?
……所以,你在G市那会儿说能给我挡子弹,其实只是骗人的?”
闻景沉默了下。
“你不一样。”
苏桐站队到闻煜风那边,打趣说:“我不是女人吗?”
“……”
闻景垂眼看着她,“对我来说,你不是用‘女人’这种标签来界定的。”
苏桐有点意外:“那是什么?”
闻景说:“是‘那个人’。”
这世上对他而言是唯一存在的,那个人。
苏桐:“……”
尽管这句话的表意并不直白,但苏桐还是感受到难以抑制的悸动从她的心房随着泵出的血液流遍了全身。
连脸颊都热了起来。
她清了下嗓子:“我突然想起来我今天的例行检查还没做,我先回去了……待会儿再聊。”
语气一本正经,毫无纰漏——如果不是她快得恨不能飞的步伐暴露了她此时心境的话。
等房门合上,病房里陷入一片安静。
过了许久之后,闻煜风打破了沉默。
“我是想看你们分手,而不是在我面前互相告白。”
“……”
此时没了苏桐这块“镇妖石”在,闻景神色语气都已不加遮掩——
“我不会蠢得把自己败落到你这样一个状况。”
“……你要是真那么聪明、事事尽在把握的话,会放任自己陷在这‘温柔乡’里?”
“有些事情确实不受控制,我不否认。”
闻景眉尾微扬,语气桀骜。
“不过我会让所有情况走向最好的结局。”
“那我等着看你栽在她身上的那天。”
“在那之前,你还是先把自己这副废物样收拾好吧。”
“……”
“我在国内申建了一家安保公司,你恢复些之后就尽快去任职。”
“安保公司?”
“嗯,”闻景莞尔,“木同安保。”
闻煜风:“……”
苏桐本以为闻景回来就宣告着自己的解放,却没想到,在那之后她还是又被强行留院了一周。
等终于到出院那天,苏桐已经快对这满眼的白色产生心理性不适了。
“真不用跟小煜打声招呼再走吗?”
临出医院,苏桐问走在前面的男人。
闻景跟耳机频道里的Todd确认了一下医院外的状况,然后才回头说:“他已经离院了,昨天刚走。”
“——离院了?”
苏桐惊愕地问,“他眼睛好了?”
“没有。”
闻景说,“但他跟常人不一样,五感敏锐——即便缺少了视觉,正常生活也不会受到太大影响——而且已经经过了这么久的适应期,对他来说足够了。”
“你对他可真是信任。”
苏桐弯下眉眼,“但怎么一面对面,就针锋相对的,不像什么把彼此视为唯一亲人的叔侄,倒像是仇人似的?”
“……他身边不缺捧他的人,不压一些容易翻车。”
闻景轻描淡写地说。
苏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么说起来的话,倒是有点道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了医院正门,闻景刚要牵着苏桐往车边走,一转头就发现女孩儿皱着眉往另一个方向走过去了。
“怎么了?”
闻景没犹豫地抬腿跟上去,快步追到苏桐身边问。
“我过去看看。”
苏桐的目光始终盯在不远处的马路牙子上。
闻景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只见一个满面皱纹的老人正扶着一个木牌,蹲坐在路边。
木牌上字迹扭曲,看起来像是什么不会书写的人第一次尝试动笔的产物。
尽管不够美观,但那一笔一画倒是认真得让所有人看清对方要表达的东西了——
“黑心医院,害人性命,还我儿子的救命钱!”
那字体颜色是选的丹红色,隔着老远看都刺目得很。
而那串扭曲加粗的感叹号就更是触目惊心,像是什么人沾着血涂上去的一样。
闻景看清那牌子上的字之后,一把攥住了苏桐的手腕,把女孩儿拉了回来。
他微一扬眉,“你是要管这件事?”
苏桐迟疑了下。
“我只是过去问问。”
“以你的性格,问完之后还能置之不理吗?”
“……”
“这种事情太多了,而且其中多数都是没有任何留存证据的医疗事件,你管不了也管不完的。
……不是想出院很久了吗?
走,我送你回去。”
说着话,闻景拉着苏桐转身往停车的地方走。
苏桐沉默着跟了几步,最终还是慢慢地停住了脚步。
传自手掌的反作用力让闻景也跟着步伐一顿。
他转头看向苏桐,凌厉的眉峰蹙了起来:“……怎么?”
“对不起,但我还是想去问一下。”
苏桐垂眼,“哪怕帮不上太多忙、折腾很久也拿不到一个说法或者答案……但作为一个记者,这是我的初心。”
闻景没说话,看了女孩儿很长一段时间。
然后他蓦地失笑。
苏桐蒙了下,然后才不解地抬头。
“你怎么还笑?
我以为你……”
“以为我生气了?”
闻景笑着问。
“正相反,我是觉得很高兴——至少你现在开始在意我的看法了——如果放在一个月前,你应该一个字都不会和我多说吧?”
苏桐:“……”
“走吧,我陪你过去。”
闻景松开了女孩儿的手腕,转而揽到她的肩上,把女孩儿圈进怀里。
“以后,你的初心就是我的初心,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你想做的我陪你做——”闻景低笑了声,“这才是个合格的线人,对吗?”
一听到最后一句,苏桐也软下眼角。
“对。”
“而且我悄悄告诉你——合格的线人工资都很高的。”
“噢,是吗?”
闻景说,“可工资再高,最后都要上交到你这里,好像高低也没什么关系了。”
“……”
苏桐目瞪口呆地扭头看了这个不要脸的男人一眼。
两人步速不慢,几秒后就已经快要走到老人面前。
苏桐自觉收敛了脸上和眼底的笑意,稍稍正色,然后向着那老人走去。
初春的正午,阳光已经明媚得有些刺眼了。
逆着那光,苏桐几乎能看得清老人脸上每一条沟壑一样深的皱纹,像是这一生全部的贫穷和苦难都藏在这皱纹里。
苏桐心里近乎本能地抽痛了下。
她放轻了脚步,走了过去。
到老人身旁的时候,苏桐蹲下身。
她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亲近一些,“阿姨,我能问问,您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老人疲惫地看了她一眼,目光里带着戒备。
苏桐侧身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自己的记者证。
“我是电视台的记者,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您可以跟我讲的——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但我一定会尽自己最大努力。”
看见那张记者证,老人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起来:“真的?”
“嗯。”
苏桐用力地点了点头。
老人的眼里涌上泪花,“我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个肯为我们说理的人了。”
苏桐扶起老人,“这里太晒了,我让朋友给您买瓶水,我们去车上说。”
说着,她看了闻景一眼。
闻景会意,自觉地转身去买水了。
……
半个小时后,坐在车里,苏桐收起了自己的录音笔和本子。
“所以,总结起来,就是您的儿子原本不需要开刀,可以进行药物治疗,但他的主治医生却选择了开刀,致使作为家里主力的儿子卧病在床不能下地,全家人都没了经济来源——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老人脸上带着泪,连连摇头。
“没有……没有……小姑娘你不知道,我家里现在锅都快揭不开了……老头子本来就一直重病,家里全靠儿子一个人支撑,结果现在……”
说着,老人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苏桐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样的事实总也最叫人无能为力。
她微微抬起身。
只是手刚伸出去,始终安静得跟不存在一样的闻景就突然转身,同时递过来前座的那盒纸巾。
甚至还没给对方眼神示意的苏桐微愣地看向闻景。
过了几秒,她眼神柔软下来。
接过了纸巾盒,苏桐从里面抽出了一张,伸到了老人面前。
“阿姨,您擦擦泪。”
苏桐瞥了一眼自己的笔记,然后抬起头来,“您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调查到底的。”
“谢谢你、谢谢你啊小姑娘……”
老人抓着苏桐的手,泣不成声,“我家里的希望就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你一定要帮我儿子把这家黑心医院坑我们的救命钱找回来啊……不然我那儿子……他还那么年轻,他以后可怎么办啊……”
眼看老人哭得几乎要昏过去,苏桐眉心皱得更紧,几乎拧起个疙瘩来。
但此时显然任何言语上的安慰都是无力而虚浮的,她所能做的,只有通过调查来还原真相,给老人一个说法。
“阿姨,我们先送您回家吧,这件事交给我,您回去等我消息,好吗?”
“……”
老人含泪点了点头,握着苏桐的手又紧了些。
老人叫贺桂兰,住在T市最外围的一个小村庄里。
苏桐不是没去过农村,但这么穷的人家,她却真是第一次见——那低矮的石头堆起来的房子、昏暗的一根线吊着的灯泡、房间里坑洼不平的泥土地——眼前的一切,都让她从踏进门的那一刻有了种穿越的虚幻感。
她实在无法想象,很多人在城市里享受最现代的科技成果的时代里,农村的一隅竟然还藏着这样蚁窝一样狭小黑暗而又简陋的住处。
老人显然已经习惯了眼前的一切。
她走在昏暗的房间里,熟门熟路地领着两人绕过处处的障碍,最后掀开了味道陈旧的布帘,进了里间。
进里间有道不高不矮的门槛,因着这家里为了节省电而没开灯,还没适应这昏暗的苏桐猝不及防地被绊了一下。
却是走在前面的闻景像是后背长了眼,直接返身把女孩儿从空中捞了起来。
“——没事吧?”
定下身形,闻景低声关切地问道。
苏桐仓促间回过神,立马摆了摆手站直了身。
“谢谢……我还真没注意。”
此间,老人回头看向两人,苏桐连忙拉着闻景跟上去。
昏暗的房间里,她看见了土炕上靠里面的位置,一个模糊的鼓起来的被子团。
“我儿子开刀之后就总有点发烧……”
老人哀哀地叹了口气,“去医院问,那帮没良心的就说是手术后的正常现象,刀口可能有点炎症——还让我们住院——我们家里的钱早就被他们掏光了,哪还有多余的钱给他住院啊……”
“……”
老人的儿子并没有醒,似乎正在昏睡当中,苏桐和闻景也没敢多打扰。
两人又稍微呆了一会儿,就直接离开了。
出门后上了车,闻景把SUV发动起来。
开出了一段距离,坐在副驾驶上的苏桐突然开了口——
“不回家了,回医院吧。”
副驾驶座上,苏桐开口说。
闻景:“……又不是之前一直要求出院的那个你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啊……”苏桐看着窗外后视镜里逐渐远去的塌坯的老房,“我得先回医院做基本调查。
如果确定那位阿姨的儿子在这家私人医院里就诊且有过违背家属意愿的治疗行为的话,那就要向台里或者我师父那儿提交调查初稿了。”
“离过年还剩三天,你以为别人都跟你这么敬业似的,连年假都不给自己放吗?”
苏桐放低了声,“你可是我的线人,别人能放假,你得跟着我工作。”
“……”闻景有点意外地看了苏桐一眼。
他确实没想到女孩儿能主动说出这样的话。
苏桐装作没看见,避开了男人的眼神,望向窗外。
看了会儿沿途的景,苏桐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扭回头来问:“那家私立医院跟你……或者闻家,有什么关系吗?”
闻景说:“没有。
之前之所以会转院来这儿,只是因为这家位置偏远,占地小,人少安全。”
“……”苏桐面无表情,“你和Todd是不是提前串过词?
上次我问他他也这样跟我说的。”
闻景莞尔,“那你只需要知道,如果你想查的话,这家医院你可以放手去查——闻家和我绝不会成为你的阻碍。”
“……”
半个小时后,苏桐和闻景又回到了这家私立医院的VIP区。
因着外貌出众的原因,护士站的人都对这一对眼熟得很。
正在值班的一位护士一见两人身影,愣了下之后停了手里的活计,奇道:“闻先生,苏小姐,你们怎么回来了?”
苏桐挽上闻景的手臂,笑笑说:“能有什么原因——还不是这家伙念叨了我一路,我实在没法,只能回医院里多住几天来换他的安心了。”
闻景无奈又纵容地看着挽着自己手臂面不改色扯谎的女孩儿:“……”
那个护士钦羡地看着两人:“你们未婚夫妻俩的感情可真好啊!”
这次轮到苏桐笑容一僵:“……未婚夫妻?”
护士对她的反应不解,奇怪地看向闻景,“之前闻先生来的时候,确实是这样介绍自己的啊!难道你们不是……?”
旁边闻景薄唇一勾。
“我们前几天刚领了证,所以她没反应过来。”
苏桐:“——?
!”
——她什么时候和这个男人领了证,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
然而护士已经笑开了。
“啊,原来是这样,我说呢!不过虽然离开没多久,但疗养区的房间已经收拾出来了,所以还是得劳烦苏小姐重新办一下手续。”
“应该的,”苏桐恢复表情,“倒是我们进进出出的,实在麻烦你们了。”
“这是我们的工作嘛!”
“……”
闻景陪着苏桐办好了手续,就带着刚拎出去的几个背包回了之前苏桐住着的那间VIP包房。
他放下东西,转头就见女孩儿愁眉苦脸地坐到了床边。
“怎么了?”
男人走过去,坐到对面沙发上。
他十指交叉握起来,微微躬身,目不转睛地看着苏桐。
“我只是刚刚跟护士打招呼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苏桐叹了口气,“最近这段时间,我们两个人——尤其你,在医院里已经混了个九成九的眼熟了,那之后的调查还怎么进行?”
“你想查哪方面?”
闻景问。
“先从那位阿姨儿子的入院情况着手调查吧,”苏桐边思索着边开了口,“最好是能从他当时同间病房的病友身上着手——只是这方面消息杂而零碎,耗时耗力,而以我们两个之前在医院里露面的频繁程度来说,显然不适合了啊!”
闻景直起腰身,倚进沙发里。
“我能找到人。”
“……?”
苏桐看向他。
闻景沉默了须臾,开口,“我和人合伙开了一间安保公司,里面都是选的样貌普通、身手矫健的,稍加训练,要多少人手都可以抽调给你用。”
“安保公司?”
苏桐眼神一闪,“我还以为当初你跟我回国,是真的走投无路。”
闻景沉默,蓝瞳里情绪微熠。
“一定程度上,确实是最无奈的选择。”
见闻景眼神晦暗,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很是负面的事情,苏桐犹豫了下,还是没有继续追问。
“那你这么做的话,合伙人不会介意吗?”
想想刚被自己“发配”过去的乖侄子,闻景唇角一勾。
“放心,他不会有任何异议的。”
“……”
有“专业”团队帮忙,暗访调查的效率确实显著地高了起来。
连两天都没用上,已经有十份伪装病患的个例报告送到了苏桐面前。
除此之外,贺桂兰的儿子刘峰的入院、就诊、治疗等记录也一并调查出一份。
苏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呆了一下午,终于把所有档案整理了个八九不离十。
十份个例档案里,有三份出现高价药情况——医院方面直接采取电子病历,开处方时主治医生没有主动向患者介绍过用药情况,都是直接安排对方去缴费取药。
为此,苏桐专门拿着病历和处方询问了自己的医生朋友——
“只是普通的流感引发的咳嗽的话,不需要用你说的那几种药——前提是你确定过肺部CT无阴影状况。”
“那用什么药合适?”
苏桐问道。
医生开口给苏桐说了一种药名。
“这药名怎么这么陌生,我感觉从来没听说过?”
苏桐问,“而且效果真的好的话,之前在医院里面,怎么也完全没听医生提起啊?”
那位医生朋友在电话对面乐了。
“你觉着陌生很正常,医院里别说主动去给你开这种药——即便你专门问,他们库存里也没有。”
“……哈?”
苏桐疑惑,“不是说治疗咳嗽的效果很好吗?”
“对,效果太好就是医院并不十分乐意广泛售卖的第一个原因。”
对方笑着说,“你想,都是治病,病人吃了一个疗程的药和吃了三个疗程的药,医院那边的利润能一样吗?”
“……”
苏桐在电话这边没急着说话,眉头却拧了起来。
“至于第二个原因,那就更简单了——因为这药太便宜了。”
“这么说吧,假如只符合第一个原因,也就是疗程短见效快,在药物价格偏高、医院方面有利可图的情况下,他们也愿意接受。
——可是像这种药,价格低几块一份,很快就能治好,大家要是都用这种,那医院那些十几块几十块的药还怎么卖?”
苏桐皱紧了眉:“听你这么说,这种情况在很多医院里都有?”
“差不多吧。”
对方笑了声,没多透露,“不过小苏你也不用气愤,这是正常的。
其实多数医院本身就是利润偏低,如果在药物方面也不许人家在保证最终疗效的情况下耍点心眼,难不成真让他们喝西北风去吗?”
苏桐叹气。
“这我知道。
可我原本以为,至少有一些医院和医生,是愿意把病人少遭罪、把治病救人作为第一先决条件的。”
“还真不是完全没有这样的,比如记者行业里不就有你这么一位业界良心吗?”
医生朋友玩笑说:“可是这样的,大多已经被环境所迫把初心忘了——毕竟都是人、都要吃饭;还剩那么一部分忍不了的,也都各自选择转行了——做不出改变,那就只能眼不见心不烦了。”
临挂电话前,这位朋友还提醒苏桐:
“小苏啊,我知道你给我打这个电话,多半是又想在医院这方面做点什么新闻了——不过听我一句劝,水至清则无鱼,哪个行业都是这样。”
“我懂。”
苏桐微垂下眼,“没人真的追求完全理想化的至清,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一定要为我自己的行为找个出发点的话,那么就是再浑浊的水里一定还要有几滴坚持自清的——在其他人肆无忌惮地随波逐流的时候,这些人要站出来,让其他人知道还有这样的人在、还有这样监督的眼睛在看着他们。”
苏桐停顿了下。
“有畏惧,才不致无法无天。”
“否则,一浑到底的结果,就是鱼成了死鱼,水成了死水。”
电话对面沉默了很久。
半晌后,那位医生朋友在电话对面笑了起来。
“我得承认,小苏,我要是再年轻几年,可能真就要被你说动了——现在说不动,大概到底是我已经完全被磨掉了年轻人的意气风发了。”
“——你说得都对,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像你一样。”
苏桐说:“我也只是个普通人。”
对方却笑着否认:“普通?
你可不普通。
你知道为什么我认识那么多记者,却只肯认你一个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