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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逐鹿山拦途邀客,刘松涛横空出世(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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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是否极泰来,在龙尾坡甲士截杀和坡下魔教拦路之后,一行人走得异常平静,稳稳当当临近了采石山。进山之前路边有座酒摊子,卖酒的老伯见着了胡椿芽,就跟见到亲生闺女一般,死活不要酒钱,拿出好酒招呼着马队众人,胡椿芽也没拿捏架子,亲自倒酒给黄大人、徐瞻、周亲浒几人,至于徐凤年这帮让她又惊又惧的角色,自行忽略不计。徐凤年一直对这个刁蛮女子没有好感,此时心想确实是不管如何惹人生厌的女子,到底还有几分心柔的时候,胡椿芽兴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最讨喜的时候,不是她浓妆艳抹红妆嫁人时,不是她意气风发走江湖,可能就是这种无关痛痒的一颦一笑。

徐凤年坐着喝酒,顾大祖一碗酒下肚,喝出了兴致,抬头看山,满眼大雪消融之后的青绿,朗声道:“天不管地不管,酒管。”

黄裳一口饮尽,抹嘴后也是笑道:“兴也罢亡也罢,喝罢。”

徐凤年没有凑热闹,只是笑着跟袁左宗碰碗慢饮一口。

采石山情理之中远离城镇闹市,入山道路四十里,皆是狭窄难行,否则早就给官府打压得抬不起头,不过之后二十里,给人豁然开朗的感觉,大幅青石板铺路,可供三辆马车并驾齐驱,可见采石山的财力之巨。

道路在青山绿水之间环绕。

胡椿芽跟山上一名地位颇高的中年汉子在前头低声言谈,她时不时转头朝徐凤年指指点点,汉子面容深沉,眼神凶悍,显然对这个不速之客没什么好观感。徐瞻、周亲浒两人自然不希望惹是生非,可在采石山,胡椿芽便是那当之无愧的金枝玉叶,徐瞻可以提醒几句,可他不愿说,周亲浒想说,却知道不好开口,一时间道路上的气氛就有些诡异了。随着迎接胡椿芽的人马越来越壮大,几十骑疾驰而至,气势半点不输龙尾坡上的军伍健卒,一声声“大小姐”此起彼伏,更是让胡椿芽得意扬扬,神态自矜。

尤其是当一名神态清逸的青衫剑客孤骑下山,出现在视野后,更是让胡椿芽眼眶湿润,好似受到天大委屈。气韵不俗的剑客应了那句“男人四十一枝花”的说法,越老越吃香,腰间挎了一柄古意森森的长剑,两缕剑穗摇摇坠坠,除了剑,还有一枚醒目的酒壶。青衫男子在马上弯腰,眼神爱怜,摸了摸女儿的脑袋,然后对众人抱拳作揖致礼,徐瞻、周亲浒这两个后辈也都赶忙恭敬还礼。采石山财大气粗,人多势众,他们这般单枪匹马逛荡江湖,万万招惹不起,出门在外靠朋友,尤其是无名小卒行走江湖,跟希冀一鸣惊人的年轻士子闯荡文坛是一个道理,都讲究一个众人拾柴火焰高,能够结下一桩善缘才是幸事。名声靠自己拼,更靠前辈们捧,老江湖都懂。

入赘采石山的赵洪丹知道自己女儿的习性,对于一些泼脏水的言语,貌似全然不信,反而对“徐奇”格外看重,上山时主动勒马缓行,温声说道:“椿芽不懂事,她这趟出行,多亏徐公子照应着。这次造访采石山,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徐公子一定要直言不讳。既然相逢,那都是自家兄弟了,就把采石山当成家。”

徐凤年笑道:“徐奇对采石山闻名已久,赵大侠的九十六手醉剑一鼓作气冲斗牛,更是江湖尽知。这次叨扰,徐奇在入山之前实在是有些忐忑,跟赵大侠见过以后,才算安下心。”

赵洪丹洒然大笑,嘴上重复了几遍“谬赞”。

山上向阳面有连绵成片的幽静独院小楼,青竹丛生,风景雅致,以供采石山来访贵客居住。小楼用小水竹搭建,冬暖夏凉,楼内器件也多以竹子编制而成,竹笛竹箫竹床竹桌,一些竹根雕更是出自大家之手,古色古香。赵洪丹亲自事无巨细安顿好一行人,这才拉上女儿胡椿芽一起上山去见采石山真正的主人。

徐凤年出楼后沿着石板小径走入竹林,小径两旁扎有木栅栏,沿路修竹上挂有一盏盏大红灯笼,想必天色昏黄以后,灯光绵延两线,也是罕见的美景。徐凤年走着走着就来到一座古寺之前,泉水叮咚,古寺为采石山胡家供养,想必不会对山外香客开放,悬匾额写有“霞光禅祠”,大门一副对联也极为有趣,“若不回头,谁替你救苦救难;如能转念,何须我大慈大悲?”

回头。

徐凤年微微一笑,就有些想要转身离去回到住处的念头。朱袍阴物出现在他身边,经过这段时日的休养生息,它的两张脸孔已经恢复大半光彩,只是六臂变五臂,看上去越发古怪诡谲。徐凤年既然不想上前入寺,又不想就此匆忙返身,就走向寺外小溪畔,蹲在一颗大石头上,听着溪水潺潺入耳,一人一阴物心境安详,浑然忘我。阴物低下头去,瞧见他靴子沾了一些泥土,伸出手指轻轻剥去,徐凤年笑道:“别拾掇了,回去还得脏的。”

可阴物还是孜孜不倦做着这件无声无息的琐碎小事。

两人身后传来一阵稚童的刺耳尖叫声。

“鬼啊,鬼啊!”

一群衣衫锦绣的孩子手臂上挎着竹篮,提有挖冬笋的小锄子,在竹林里各有收获,此时猛然看到一个竟能将面孔扭到背后的红衣女子,当然当成了隐藏在竹林里的野鬼。

“别怕,这里就是禅寺,咱们一起砸死那只鬼!”

“对,爹说邪不胜正,鬼最怕寺观诵经和读书声了,一边砸它一边背《千字文》。”

一个年岁稍大的男孩出声,狠狠丢出手上的锄头,其他孩子也都附和照办。采石山的孩子很早就可以辅以药物锻炼体魄,气力之大,远非平常孩子可以媲美,七八柄锄头一下子就朝溪边丢来。几个哭泣的女孩也都纷纷壮起胆,她们的臂力相对孱弱,锄头丢掷不到溪畔,嘴上开始背诵几乎所有私塾都会让入学孩子去死记硬背的《千字文》。丢完了锄头,都没能砸中,男孩都开始弯腰拾起更为轻巧的石子,可惜不知为何,不论锄头还是石子,都给篡改了既定轨迹,失去准头,落在白头鬼和红衣鬼这一双鬼怪的四周。孩子们没了初时的胆怯,愈战愈勇,便是胆子最小的几个童子丫头,也开始笑着将丢掷石头当成一桩乐事,丢光了附近石子,就换成竹篮中的冬笋。

徐凤年的手臂一直被它死死攥住,他才没有转头。

“走,喊爹娘来打鬼。”一个男孩发号施令。

一个小女孩嫌弃地瞥了眼朱袍阴物,一脸唾弃道:“丑八怪!果然是鬼!”

这一句丑八怪。

也许胜过了神武城外的韩貂寺所有凌厉手段。

徐凤年正要说话,转头看到它除了一臂握紧自己手臂,其余四臂捧住了欢喜悲悯两张脸庞,手指如钩,渗出血丝,几乎是想要撕下脸皮。

他轻轻抬手,一点一点拉下它的手指,望向溪水,绕过它的肩头,让它的脑袋枕在自己肩头。

她的眼眶在流血。

四行血泪,模糊了两张脸颊。

徐凤年呢喃道:“徐婴,你怎么可以如此好看,以至于我在神武城外,在借出春秋剑之前那一刻就想啊,跟你死在一起也不错。”

她的欢喜相在哭,悲悯相在笑。

日薄西山。

烂陀山山巅有一座画地为牢将近四十年的土坯子,出现一丝松动,刹那间金光熠熠,如同泥菩萨开裂,现出一尊璀璨的不败金身。山巅除了这座土墩,还有一位盘膝坐地身披破败袈裟的年迈和尚,垂垂老矣,雪白双眉垂膝还不止,在泥地上打了个转,风吹日晒,使得皮肤黝黑褶皱,如同一方枯涸的田地,衬得两缕白眉越发苍白。当他看到土坯松动,泥屑落地,分明是几乎细微不可察,可在这尊密宗法王耳中,却好似那惊雷响在耳畔,两根长眉纷乱飘拂,身形越发不动如山。作为烂陀山上号称一生不曾说过一字妄语的正嫡大僧,身、口、意三无失,他与另外一名高僧已经在此轮流静候二十余年。白眉老僧站起身,低眉顺眼,只见碎屑不断跌落,遍体金光四射,真人露相。烂陀山这一刻,蓦然诵经琅琅,山势在颂唱声中更显巍峨,宝相庄严。面向东方的老僧回首望西,夕阳西下,不知是不是错觉,随着那座土墩如同一头酣睡狮子,终于不再打盹,睁眼之后,抖去尘埃,开始要气吞山河,余晖骤亮,比较那如日中天的光辉,绚烂程度,竟是不差丝毫。

大日如来。

年迈法王缓缓转头,视线中出现一个好似阴冥转头回到阳世的老僧,比起一百岁有余的白眉老僧更为老朽昏聩,他干枯消瘦,恐怕体重连九十斤都不到,如此体魄,真可谓弱不禁风。烂陀山虽说不尚武,可历代高僧,像那位仅算是他后辈的六珠上师,境界修为亦是不弱。菩萨低眉慈悲,同时也能怒目降伏龙象。而白眉高僧视野之中的老僧,无声无息无生气,死寂异常。密宗宣扬即身证佛,东土中原一直视为邪僻,归根结底还是儒道两教心怀芥蒂,如今离阳王朝和北莽几乎同时灭佛,实则灭的是禅宗,可白眉老僧却要去洞察这场佛法浩劫之后的大势,他自身做不到,只能够寄希望于眼前这尊发下宏愿要即身证佛还要众生成佛的无垢净狮子。

枯朽老僧终于开口,声音未出,先是一口浊气如灰烟缓缓吐出,“己身心垢恰似琉璃瓶,可以一锤敲破。可众生百万琉璃瓶,大锤在东方。”

白眉老僧动容,双手合十,佛唱一声:

“自西向东而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比烂陀山上百岁法王还要年迈的枯槁老僧说完这句话后,伸出一手,抚在自己头顶,如同一锤砸在自身,锤散金光,山巅遍放光明。

白眉高僧面露悲戚。

一锤敲烂琉璃心垢瓶,本该即身证佛,成就无上法身佛,可高僧却知道,眼前僧人根本不是如此。西山之上一轮光辉反常明亮的骄阳,像是失去支撑,在僧人自行灌顶之后,迅速昏暗,敛去余晖,急急坠山。

站立时两根白眉及膝的僧人再抬头望去,已不见一悟四十年的老僧踪影。两禅寺曾有顿悟一说,这一顿,可是有些久了。耳中仅是满山诵经声,老僧轻轻叹息一声。

铁门关外一位老僧掠过荒漠掠过戈壁,一次停脚,是手指做刀,剜下手臂肉,喂养山壁缝隙之间的幼鹰;一次是在沙漠中蹲坐,看那虫豸游走。当原本身容垂垂将死的老僧来到夔门关外,好似年轻了十几岁。他在雄关之外站定,怔怔出神,眼神昏昏,只看那入关或是出塞羁旅之人的来去匆忙,一看就是几天几夜,当关塞甲士准备前去盘问几句,老僧已经不知所踪。

西蜀北境多险山深涧,蜀道难于上青天,一位僧衣老者身形如鸿鹄,来去如御风,见高山越山巅,遇大河踩江面,一身枯木肌肤已经开始焕发光彩,如同冬木逢初春,可眼神越发浑浑噩噩,袈裟飘荡。下一步落脚处随心所欲。偶遇纤夫在浅滩之上拉船,僧人出现在船尾,踩在冰冻刺骨的河水中,听着蜀地汉子的号子,缓推大船二十里,然后一闪而逝。在深山老林中一掠几十丈,砰一声,老僧猛然停足,双手捧住一只被他撞杀的冬鸟,手心之上血肉模糊,老僧眼神迷茫,先是恍然醒悟,无声悲恸,继而又陷入迷茫,双目无神。这一站就是足足半旬,期间有大雨滂沱压顶,有雪上加霜侵透身骨,直到一日清晨,旭日东升,才蓦然回首再往东行。这一路走过黄沙千里,路过金城汤池、千寻之沟和羊肠小径后,终于踏足中原。又在小镇及肩之墙下躲雨,观撑伞行人步履,在高不过膝的溪畔看人捣衣,在月明星稀之下听更夫敲更,在名城古都遇见路边冻死骨。

这一日,已是年衰仅如花甲之年的老僧在在一处荒郊野岭一座孤茔小冢边,看到字迹斑驳的墓碑上一字。不知为何,行万里路看万人,已是忘去自己是谁,所去又是何方,所见又是何人,偏偏在此时只记住了一个字——刘。

懵懵懂懂的老僧继续东行,某天来到一座青山,风撼松林,声如波涛。心神所至,飘上一棵古松,远望东方,听闻松涛阵阵,足足一旬之后,才沙哑开口:“松涛。”

一个死死记住的“刘”字。加上此刻松涛如鼓。

老僧已经不老,貌似中年。四十不惑,对这位东行万里忘却前尘往事的烂陀山僧人来说,这一刻确实称得上是不惑了,面露笑意,“刘松涛。”

江湖上很快知晓西域来了个年纪轻轻的疯和尚,一路东游,口中似唱非唱,似诵非诵,所过之处,忽而见人不合心思便杀,忽而面授机宜传佛法。

在一望无垠的平原之上,如同及冠岁数的年轻僧人高声颂唱,御风而行,仍是那一首开始在中原大地上流传开来的《无用歌》。

“天地无用,不入我眼。日月无用,不能同在。昆仑无用,不来就我。恻隐无用,道貌岸然。清净无用,两袖空空。大江无用,东去不返。风雪无用,不能饱暖。青草无用,一岁一枯。参禅无用,成什么佛……”

大摇大摆前行的年轻僧人突然停下脚步,举目眺望,像是在看数百里之外的风光。

他捧腹大笑,哈哈一串大笑声,顿时响彻天地间。

疯和尚蓦然眼神一凛,并未收敛笑意,身上破败不堪的袈裟开始飘摇飞舞,身形所过之地,不见足迹,撕出一条沟壑。年轻僧人疾奔六百里,面壁破壁,入林折木,逢山跃山。

最终跟六百里外一位同是狂奔而至的白衣僧人轰然撞在一起。

方圆三里地面,瞬间凹陷出一个巨大圆坑。

一撞之后,年轻僧人竟是略作停顿偏移,继续前奔,一如江水滔滔向东流,嘴上仍是大笑,“帝王无用,无非百年。阎王无用,羡我逍遥。神仙无用,凡人都笑……日出东方,日落西方。我在何方,我去何方……”

天下何人能挡下这个年轻疯和尚的去路?

邓太阿已是出海访仙,曹长卿一心复国,难道是那武帝城之中的王仙芝?

世人不知疯和尚和王仙芝之间有一山。

逐鹿山主峰,白玉台阶三千级。

一位新近入主逐鹿山的白衣魔头君临天下。

一赤一青两尾灵气大鱼,似鲤非鲤,似蛟非蛟,鱼须极为修长,双鱼浮空如游水,在白衣身畔玄妙游弋。

白衣身边除去两尾奇物,靠近台阶还有一站一坐两名年龄悬殊的男子。年轻者不到而立之年,身材矮小,面目呆滞,坐在台阶上托着腮帮眺望山景。年长者约莫四十岁出头,背负一条长条布囊,裹藏有一根断矛。

中年男子轻声问道:“教主,让邓茂去拦一拦那西域僧人?”

竟是北莽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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