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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吕丹田飞剑寻衅,徐凤年南渡示威(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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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早已消融,初春的田野,绿意盎然,路旁有些喊不出名字的野花,丛丛簇簇,相互依偎,已经抽出鲜嫩的黄色花苞,在和煦春风中摇曳生姿,放眼望去,柔和而安详。

根本就不像是战场。

马蹄踩踏在柔软的地面上,就像男人在用手掌拍打着情人的柔嫩肌肤,就像是青楼脂粉堆里的清倌儿在敲打着红牙玉板。

若是再过个把月,等到油菜花开花的时候,一垄垄蔓延开去,黄花黄的景色,便会填满人们的视野。

按照先前谍报显示,己方大军还有一天半左右的推进,才会正式进入北凉斥候巡视的危险地带,但是那时候他们青州军也可以跟兵部许侍郎的京畿精锐会合,更有袁将军的一万蓟北边骑作为机动主力牵扯北凉军。不管怎么说,只要准时到达地点入驻配合许侍郎进行协防,七拼八凑才拉出不足五百骑军的青州军,在这期间不太可能成为北凉骑军的主要敌人,倒是一个小娃娃统领的两万蜀兵,更有可能遭受北凉骑军的冲击。

可就在这个暖风熏人醉的怡人时分,这名一马当先的标长身躯猛然紧绷,沉声道:“有敌情!西北方向,六百步!”

经过标长的提醒,众骑才发现视野尽头,依稀可见几个静止不动的黑点,若是粗看也就一瞥而过。

标长双眼瞳孔放大,紧张而兴奋。不同于他那个在蓟北边境线上打老了仗的父亲,他虽然凭借一身出众的武艺,在军中擂台上赢得“出林虎”的绰号,甚至如今连父亲也不是他的对手,但是父亲经常提醒他战场厮杀,不比平日里军中技击的你来我往,更不是江湖武人一团和气的切磋,往往生死就是一线间。原本他不太上心,可是此次随军出征,父亲竟然让他披甲持刀,而父亲自己也破天荒穿上了那副早年从蓟北军中偷带出境的老旧锁子甲。在家中校武场上,父子对决,当那个自己误以为已是无牙“老”虎的父亲,眨眼后硬是拼着一刀砍在肩头,也把那柄刀架在他脖子上,只需加重一分力道就可割走他的脑袋,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父亲所谓的以伤换死,到底是什么意思。事后给父亲包扎伤口,父亲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如爹这类出身不高的边军老卒,能够活到今天,只靠一件事,就是运气。军中不知有多少自恃漂亮花架子的世家子弟,初次陷阵就尸首不全。

这队探马的标副快马跟上,嗓音有一丝发颤,“蒋标长,怎么说?打还是不打?”

标长呼出一口气,眯眼道:“说实话,上头的意思是不准咱们擅自开战,就算咱们把那四五骑北凉蛮子一锅端了,也未必讨喜。”

匀速前奔的青州探马因为没有标长的命令,既没有展开冲锋追击,也没有停马不前,就这么一点一点跟那小拨北凉斥候拉近距离。

大概是受到标长那股气定神闲感染,原本紧张万分的标副也开始冷静下来。虽说是面对号称当世斥候第一的凉州游弩手,但是己方可是足足一标五十一骑探马,几乎个个都是青州军中的头等精锐,之前这名标副还有些抱怨自己作为探马,上头严令必须以一标建制“浩浩荡荡”地侦察敌情,实在不太像话,可一来作为假想敌的北凉骑军要防着数股大军,二来这里毕竟不是那帮蛮子的地盘,相信北凉游弩手不敢太过深入腹地,所以既然本就没办法真正担当起探马的职责,也就无所谓是否发挥他们这标斥候的最大效果了。现在看来,误打误撞,上头的过度谨慎反而成了他们的幸事。四五颗敌军脑袋,分摊下去,也是一笔不小的功劳,尤其对方还是嚷了二十年天下无敌的北凉铁骑,相信上头不管如何抠门,总该让连他在内的这标一正两副三人,都往上挪一两级位置了。

于是标副脸色狰狞地望着三百五十步外,不知为何那数骑依旧没有动静,难道是吓傻了不成,不过已经可以逐渐清晰地看到对方。标副确认敌人不过是寥寥五骑,并且附近没有潜伏别部敌军后,忍不住咧嘴笑道:“蒋标长,总共五颗北凉蛮子的脑袋,虽说不够咱们塞牙缝的,但蚊子腿也是肉,三颗归你,我和老贺一人一颗就够了!”

标长摇头道:“这才是开了个好头,更大的战事功劳肯定有的是,我暂时不缺这点,也还年轻。但是老宋你和老贺不同,不在这次北上捞够军功,就只能从可怜巴巴的副尉位置上退下去,你们不抱怨什么,我都要替你们打抱不平,所以这趟你们一人一颗跑不掉,其余三颗就都分给兄弟们。”

已经快要年近四十的标副抱拳道:“老宋也不矫情,肯定记在心里!”

两支斥候相距约莫三百步。

狭路相逢。

但是就在青州探马标长下令起弓之际,那伍北凉斥候竟然拨转马头开始后撤了,不急不缓,游刃有余。

标副老贺在这标青州探马中性情最是暴躁,如果不是多次喝酒误事,以及顶撞上头,应该早就有个正儿八经的都尉官身了,那才算由吏入官,得了流品,否则任你如何骁勇善战,在青州官场也别想让那帮文官老爷正眼看待。所以这次接触战,老贺比蒋标长和同龄人老宋都更加眼红,恨不得胯下战马多生出四条腿来。老贺虽然不再年轻,但是老当益壮,膂力依旧惊人,那张弓是青州军中少有的三百斤强弓,寻常弓手在战场上连射二十已经是手臂和长弓的双重极限,可是老贺的夸张膂力和那张旧蜀良匠打造的优质大弓,足以支撑老贺连射三十而气力有余。

北凉游弩手的主动撤退,让这标青州探马胆气大壮。

老贺用劲夹马腹,怒吼道:“杀敌!”

五骑北凉斥候并不见如何仓皇匆忙,但是无论青州探马如何驱使战马前奔,双方距离始终保持一百五十步左右,远在马弓射程之外。

不知青州探马中谁率先喊出“杀蛮子”,很快类似“杀北凉蛮子”的喊声在马队中此起彼伏。

五名凉州游弩手几乎同时转头。

蒋标长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安。

接下来一幕很快让这名在边境上世受骑射的标长既担心又宽心,担心的是这场战事一触即发,宽心的是本就兵力处于绝对劣势的敌人一骑加速离去,只留下四骑用以阻滞己方追杀。

四骑凉州游弩手开始拨马回身。

马弓射程不如步弓,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在青州军中并非没有装备轻弩,只是数量不多。中原腹地随着十多年歌舞升平,有以抱团享誉朝野的青党把持靖安道军政,又有温太乙等人在朝中说话,靖安道尤其是青州和襄樊城一向日子舒坦,外边势力油盐不进。青州上下,大体上是闭门享福的惬意岁月,长此以往,在没有战事以及更加倚重水师战力的青州,军方库存本就不多的良弩,就陆陆续续成了官宦子弟的专宠玩物,在接触过轻弩的青州骑军看来,那玩意儿当然不差,是值钱的好东西,可就是太稀罕了,保养也麻烦,而且仅就射程而言,还要逊色马弓一些。

然后这标青州探马在相距百步左右的时候挽弓,惊骇地发现那四骑竟是与他们差不多同时抬臂举弩!

其实在这个距离上的马弓如果立即射出,准头就已经颇为勉强,若想破甲伤敌更是难上加难,除非射中足以致命的敌人面目,否则成效极小,因此在七十步左右才开首弓向来是青州骑军的军律。

探马中膂力第一的标副老贺成为第一个射出箭矢的强势人物。

双方相距八十五步,挽弓如满月的老贺,一支箭矢砰然作响迅猛破空而去,完全是违反常理的笔直一线,足可见这名斥候标副的恐怖膂力。

凉州游弩手下意识就弯腰侧开肩膀,原本射透胸膛的那根雕翎箭矢几乎是贴着他的铁甲擦过。

自信满满的老贺心头一震。

八十步,北凉四骑不但抬臂举弩,而且已经开始射杀敌骑。

沉闷的噗一声,一名正在拉弓蓄势的青州探马猛然向后倒去,额头钉入了一根弩箭,贯穿头颅。

一位因为过于紧张而匆忙射出软绵一箭的年轻探马,只见眼前突兀出现米粒大小的黑点,下一刻喉咙就被射穿,他丢弃那张马弓,双手捂住脖子,坠落马背。

蒋标长微微斜了斜脑袋,一根北凉箭矢在他脸颊上抹出一条血槽,但是这名青州骑军的佼佼者双手没有丝毫颤抖,砰然一声射出一箭。

远处一骑北凉蛮子哪怕做出了躲避姿态,但是整个肩头仍是被他破甲钉入骨肉。

青州标副老宋不但躲过了弩箭,第一根羽箭的准头也是极准,只是被面对面那骑北凉骑卒弯腰伏在马背上刚好躲过。

肩头插箭的那骑凉州游弩手,弯腰躲箭的那一骑,还有已经杀人的两骑,都在青州探马三名首领射出第二支箭矢,其他青州骑卒也搭箭挽弓的时候,就已经是弩箭劲射而成。

这四骑没有谁继续针对蒋标长这一正两副,于是很快就有四骑青州骑军应声落马,无一例外都是面孔和喉咙这两处,足以毙命。

可是绝大多数已经惊慌失措的青州探马,不但准头大失水准,而且对方的北凉蛮子显然极其擅长躲避,以至除了神箭手老贺一箭建功,将一名凉州斥候射落下马,连标长和标副老宋的两箭都没有成功杀敌。

蒋标长那一箭堪称精妙,非但没有刻意寻求一箭致命,甚至舍弃了射人,而是直接选择了先射战马头颅,可那一骑伍长模样的北凉蛮子,骑术精湛到了惊人地步,只是稍稍扯动马缰,与主人心有灵犀的那匹凉州战马就偏转马头,这导致那根箭矢只是在那伍长的大腿上剜去一大块肉,短时间内无损战力。

蒋标长已经顾不上惊惧敌骑的战力,怒吼道:“稳住!没把握就射马!”

他知道进入四十步后,就注定是己方最具威力也是最后一根箭矢了。

不但是依旧留在马背上的北凉三骑,就是堕马后一个滚地卸去冲劲的那名骑卒,也紧随三名袍泽,以单膝跪地的姿势射出第三根弩箭。

标副老贺杀红了眼,手臂肌肉鼓胀隆起,大力挽弓,嘶喊道:“蛮子去死!”

但是让所有青州探马感到一种别扭和窒息的一幕发生了,除去那名负伤堕马的北凉蛮子,其余持弩三骑在射出弩箭后,无须主人有任何动作,战马都默契地稍稍变动了冲锋路线,看似忽略不计的一线之隔,就是从死到生。

这一幕,教会了蒋标长两件事:何谓边关老卒,何谓凉州大马。

所有已经放下马弓的青州探马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就齐齐喊出一个“杀”字,抽出战刀,策马狂奔。

比起青州马弓要多出一轮箭矢的凉州侦骑也开始默默抽刀,继续前冲。

三骑,对上四十一骑,兵力悬殊的双方,一方竭力嘶吼,一方异常沉默,就这么撞了个满怀。

蒋标长和标副老宋几乎等于是联手,都没能彻底留下那名北凉伍长。这并非游弩手的伍长武艺就超过两人,事实上单枪匹马厮杀的话,青州这边标长标副任何一人都胜算较大,尤其是下马步战,蒋标长更能稳操胜券。但是两人预料双方战马奔速都到达极限的时候,凉州战马竟是骤然间再度加速,展现出让青州骑军感到恐怖和陌生的巨大爆发力。正是这股爆发力,让那名北凉伍长不但躲过了两刀,仅是在后背被青州标副划拉开一道血口子,但是得以继续向前凿开青州骑军的阵形,干脆利落地伸臂一刀,就是一颗青州骑卒的头颅高高跃起。

“两军”擦肩而过。

三骑中仅有那名伍长破阵而出,一人一马,放缓速度,沉默而孤单地拨转马头,准备下一轮冲杀。

冲阵两骑在各自劈杀三骑后,已经战死途中。

而那名最早堕马的北凉伤卒哪怕死前,也以步战骑,以箭射死一骑,一刀挑死一骑,然后被一匹青州战马狠狠撞在胸口,倒在血泊中。

几乎咬碎牙齿的蒋标长转头看着仅剩的那名北凉骑军,瞥了眼马队前方十几步外那名将死未死的骑卒。

北凉蛮子以三骑换掉了老子麾下的十五骑,整整十五骑啊!

这名恼恨至极的青州标长重新挽弓,箭头对准那名已经躺在血泊中的北凉伤卒。

仅仅十多步而已,一箭射入那名骑卒的头颅。地面之上,只见雕翎颤动。

中原对于北凉,不是只有文人的骂声。

如今的广陵江中下游,青州水师占据居高临下的优势,一直是曹长卿亲自坐镇旗舰的广陵水师屯兵下游,但因为青州水师总体战力不如后者,所以就只能对峙下去,可谓输赢只会在江外,只能眼睁睁看着广陵江北岸的广袤土地上,互换生死。如此一来,青州水师的两位话事人,其中有“龙王”美誉的韦栋去过京城面过圣,已经跑去广陵王赵毅的府上成为座上宾,算是抽身而退了。这就苦了只在名义上作为水师统帅的靖安王赵珣,征南大将军吴重轩麾下那帮骄兵悍将,不怎么拿这位年轻藩王当回事,连带着地方官府也不怎么待见离开辖境的赵珣,使得赵珣只能待在一艘黄龙楼船上闭门谢客。当然,也没什么人可以让年轻藩王去谢客,据说每天从两岸购置送往船上的佳酿醇酒就没有断过,多半是躲起来借酒消愁呢。

但事实上赵珣非但没有意志消沉,反而兴致颇高。除了身边有那位形神皆酷似老靖安王妃的动人女子作陪,赵珣在船舱内两面墙壁上分别挂有凉莽关防图和广陵形势图,每天都会搬把椅子在墙下正襟危坐,琢磨两个战场接下来的趋势。虽然赵珣心知肚明,自己短时间内极有可能注定是个滑稽可笑的无兵藩王了,但是赵珣在老靖安王赵衡那里学到了一件本事,那就是隐忍蛰伏,而老藩王留给他的那个谋士,又教会了赵珣第二件事,就是以退为进。青州骑军损失殆尽,是自断一臂,但这让他坐稳了靖安王的座椅,甚至略有盈余,毕竟他入主了青州水师,接下来那一万靖安道青壮的慷慨赴死,则是他在身边少了那名目盲年轻人之后的第一次自作主张。赵珣颇为自得,如果朝廷没有让温太乙和马忠贤这两位新任封疆大吏来他的地盘掺沙子,那就更圆满了。尤其是温太乙这个熟稔靖安道官场的老青州,在洪灵枢入京后,温老侍郎时隔多年突兀地杀了个回马枪,以经略使的显赫身份衣锦还乡,令他如芒在背。至于马忠贤,终究是个外乡人,青州官场出了名地排外,再者地方上军政大佬相互间眉来眼去是朝廷大忌,马忠贤不太可能跟温太乙真正做到同气连枝。

今日赵珣又坐在墙下,双指拎着酒壶轻轻摇晃,侧头笑望向坐在自己身旁椅子上的女子:“那位陆先生在背叛我之前,曾经留下一封洋洋洒洒万余字的长篇书信,其中就提到广陵战事中后期的青州格局。他说这一任靖安道经略使可能会是身为早年张庐弃子的元虢,节度使则是洪灵枢这位地头蛇,结果你看看,咱们陆先生也有‘看错’的时候啊。”

女子皱了皱眉头,并不是一味附和年轻藩王对那位谋士落井下石,而是以毫不遮掩的教训口气说道:“陆先生前两年为王爷鞠躬尽瘁,即便没有善始善终,可终归没有对你做出半点不利举措,那么你就不该如此挖苦他!身为一方之主,就当有与之匹配的容人之量。”

赵珣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是我错了。”

她感慨道:“如果陆先生还留在王爷身边就好了。”

她如今在青州高层官场暗处被腹诽为女子藩王,甚至连洪灵枢在离任前都揣测正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在年轻藩王身边吹枕头风,才挤走了素来对她不喜的目盲谋士。但是她也好,赵珣也罢,都清楚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真正要陆诩离开青州的人,是太安城坐龙椅的那位年轻天子。差不多的岁数,同样姓赵,一个身穿蟒袍的年轻藩王,一个身穿龙袍的年轻天子,却是云泥之别啊。赵珣知道陆诩的身不由己,但是他对陆诩的情感一直极为复杂晦暗,既有敬佩也有忌惮,既想成为至交好友,又希望能够折服此人。

赵珣举起精美酒壶小酌一口,笑意浓郁了几分:“世人不知道姓徐的为何举兵南下,我晓得,爱美人不爱江山嘛。以前我确实很嫉妒他,现在回想一下,何须如此?自己心仪的女子,台面上贵为坐拥半数中原版图的一国之君,可结果先是被那名玉树临风的宋家弟子觊觎,朝堂上更有无数臣子帮着鼓吹造势,等到战况不利,曹长卿不得不离开水师,文武百官们好不容易消停一点,她又被架到火炉上,不得不御驾亲征。我刚刚得到几封谍报,泱泱大楚养育出来的巍巍士子,竟然开始主动向外边泄露出一个秘密消息:那女子其实并没有前往第一条防线西垒壁古战场,而是被隐蔽禁锢在了皇宫大内!一个个道貌岸然,美其名曰君王不可以身犯险,以防万一,其实呢,还不是想着西楚京城被破之日,他们这帮文官老爷能够把他们的皇帝陛下推出来顶缸?若是没有她这个价值连城的投名状,等到西楚武将死绝,作为跟着曹长卿造反的文官,又无筹码跟离阳朝廷交易,到时候能有活路退路?”

赵珣讥讽道:“听说吴重轩麾下几员猛将,都立下了军令状,吴重轩也许诺那几个心腹,谁率先攻破西楚京城,他吴重轩就可以跟皇帝陛下求来那亡国女帝姜姒的自行处置,破城之人得美人!真是好大的一笔添头啊!难怪现在西线那边的南疆大军几乎人人都打疯了,根本就是不计后果地往死里打。除了那个比较可怜的何茂在太安城被徐偃兵打得半死,再没这份运气,从天下用戟第一人的南疆万人敌王铜山,到唐河、李春郁这些人,无一不是对部下散尽金银,甚至还有人不惜冒险偷偷跟地方官员豪绅大举借债,吴重轩对此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珣揉了揉下巴,幸灾乐祸道:“那个昔年燕剌王赵炳极为倚重的王铜山,听说姜姒御驾亲征西垒壁前线,竟然擅自离开他负责的老杜山战场,只领着十八精骑向北急突三百里,更是在两支大军对垒的阵前地带,出人意料地凭借一己之力破阵两百步,死在他大戟之下的西楚将卒不下百人,悉数死状凄惨,啧啧,可惜王铜山也是事后才知道那名女子并非西楚女帝。不过此役过后,王铜山那句名言相信你也听说了,虽说有些粗鄙不雅,可确实道出了很多当今天下无数男子的心声啊,哈哈,‘姓姜的小娘儿们,老子是大将王铜山!手中有大戟一杆,胯下亦有小戟一杆,听闻你剑术不俗,敢不敢与我王铜山大战一番?床上床下都要你心服口服!’”

赵珣说到这里,忍不住捧腹大笑,差点笑出眼泪,但是眼神阴沉,好像在说你徐凤年是三十万铁骑共主又如何,是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神仙人物又如何?你果真能够连破数条离阳战线,去救你的女人?!

不同于这位靖安王的大快人心,赵珣身边的她眼神黯然,同样是女子,自然有些心有戚戚然。

乱世之中,女子,尤其是有姿色的美人,有几人能够幸免于难?

赵珣善解人意地身体前倾,拍了拍她的手背,眼神温柔道:“放心,我赵珣此生必不辜负你。”

她正要说话,蓦地猛然起身,一把近乎蛮横地将赵珣从椅子上拉拽而起,然后将他护在自己身后。

当她看到那个并不陌生又很陌生的背影后,如遭雷击,脸色惨白,身躯开始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以至攥紧年轻藩王的五指力道极重。赵珣因为疼痛而满脸痛苦,但是跟她如出一辙,当他看到那个背影后,刹那间忘却了刺痛,只有胆寒。

如鱼虫蜉蝣突然见到过江大蛟。

那是一个修长的身影,腰间悬佩双刀,正站在对面墙下,一只手扶在椅沿上,仰头看着那幅略显粗糙的凉莽关防图。

她死死咬住嘴唇,渗出血丝而不自知。靖安王赵珣瞬间就是冷汗浸透后背。

那个照理说最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不速之客,并没有转身,只是继续盯着那幅形势图,缓缓开口道:“都是熟人了,看你们聊得很开心,就没打搅你们。”

赵珣无比希望自己在这种关头能够挺直腰杆,哪怕能够说上一句半句硬气话也好,可是就算他自己,也发现了自己说话的时候牙齿在打战:“你怎么会来这里?”

那人语气没有丝毫波动:“本来是找陈芝豹的,刚好发现你们在附近,就来打声招呼,如果不是靖安王你道破天机,本王还真不知道她其实没有出现在西垒壁防线。”

此人越是如此心平气和叙旧一般,她和赵珣就越是肝胆欲裂。

此人连出现在京城内的重骑军也敢杀,连钦天监毕恭毕敬供奉数百年的天上仙人也敢杀,那么此时无声无息地登门造访,再无声无息地杀两人又算什么?

赵珣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双眼通红,突然对那个背影吼道:“徐凤年!你敢杀我?!”

徐凤年转过身,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

那种眼神,更让年轻靖安王感到悲愤羞辱:“你当真要杀离阳藩王,公然造反?!”

徐凤年说道:“离阳赵姓藩王,很值钱吗?”

赵珣脸色阴晴不定。

徐凤年补充了一句:“最快赶来的两位靖安王府供奉已经死了,就在刚刚。至于那些王府死士扈从,就算在这艘黄龙战船上人挤人外加叠罗汉,凑个千把人,当真够本王杀吗?”

赵珣终于崩溃,身形踉跄地向后退出一步。离阳最早成功世袭罔替的年轻藩王试图重新向前踏出一步,但是偏偏做不到。

当徐凤年刹那间出现在赵珣身前的时候,那个女子始终在颤抖,始终没有勇气出手,连微微抬起手臂的胆量都没有。

徐凤年伸手掐住这位堂堂靖安王的脖子,将他提着离开地面:“之所以今天不杀你,是你这种废物留给离阳赵室,比死了要更有用。赵珣,你说赵衡用一条老命帮你争取来世袭罔替,是不是亏本了?”

眼眶布满血丝的赵珣双手抓住那条手臂,但是双手无力,徒劳无功。

徐凤年就这么提着赵珣走出船舱,来到栏杆附近,高高举起,将这位靖安王砸入水中。丢掷力道之大,在广陵江水面上激荡出一大片水花。

这已经是赵珣第二次沦为落汤鸡了,上一次是靖安王世子殿下的时候,在春神湖。这一次已经是贵为藩王,换成了在广陵江。

真名本该是舒羞的女子,戴着那张自己精心打造的生根面皮,站在不远处,嘴角鲜血流溢,不敢正视徐凤年,颤声道:“世子殿下……”

突然意识到这个年轻人已经不再是那个世子殿下,舒羞匆忙轻声道:“王爷,舒羞这些年没有对不起北凉,陆诩离开青州的消息也是奴婢传递给拂水房的,奴婢只是……只是没有……”

说到这里,她已经说不出一个字。当她等了片刻,并没有等到那位北凉王痛下杀手,然后抬起头,只看到他举目远眺,视线投注在了一艘尤为巍峨的黄龙楼船之上。

她一咬牙,跃身跳入江中。

徐凤年根本没有理睬舒羞的举动,一闪而逝,脚底下那艘船顿时向下陷去丈余!

广陵江面大浪掀动,轰然作响,动静之大,连附近一艘楼船都开始摇晃不止。

约莫两百丈之外的楼船上,一向很少出现在水师视野中的白衣男子,那位名动天下的蜀王,站在了船头,手中倒提着那杆世间名枪第二的梅子酒。

大江之上,一道身影出现在犹然高出楼船的空中。

陈芝豹手腕一抖,长枪梅子酒,虽是以枪尾做枪头刺向空中,但是暂时作为枪尾握在陈芝豹手心的枪头,已是青转紫。

以这艘楼船为圆心,百丈之内的江面,如同百条蛟龙共同翻摇,江风并不显著的今日广陵江,凭空出现一波波滔天大浪。

而陈芝豹枪尖所指的高空,云霄破开一个窟窿,日光透过其中洒落在大地,形成了一道肉眼可见的巨大光柱。

眨眼过后,陈芝豹手中梅子酒由竖变横,不但如此,中间那段枪身抵住了手臂。

一柄过河卒,就那么砍在梅子酒上。

短暂的寂静无声过后,是陈芝豹所处的这艘巨大楼船再无楼,甲板上所有建筑都被向四周撞出的那股磅礴气机瞬间拍烂炸碎。

过河卒向下压去,陈芝豹和梅子酒纹丝不动。但是已经破碎不堪的楼船雪上加霜地向下沉,就像一艘急速漏水的沉船。

很快广陵江上已经看不到楼船的踪迹,陈芝豹就像只是站在水面上,横枪而立。

四周那些青州水师的黄龙战船摇晃着向后滑去,就近几艘作为水师主力战船的艨艟尚且有翻船迹象,更别提体形更小的露桡先登等船,直接就是倒扣在了广陵江面上。

陈芝豹脸色如常,看向百步外已经空荡荡的江面,手腕轻旋,终于第一次正常持枪对敌。梅子酒的枪身青紫两气萦绕,在日光下那枪尖如同七彩琉璃。

白衣兵圣的袖管已经破碎不堪,而且先前在那柄过河卒如同山岳压顶的撞击之下,抵住梅子酒的手臂也已经微微渗出血丝。陈芝豹视线所及的地方,是徐凤年站在江面之上,悬挂在腰间右侧的北凉刀依旧不曾出鞘。

当今江湖,已经知道新凉王徐凤年真正的撒手锏,是左手刀,所以当他仅是右手拔出左腰佩刀的时候,就意味着真正意义上的生死之分,还在下一刻。

陈芝豹平淡道:“我没有想到。”

他远远没有伤及根本,徐凤年更是如此。但是既便如此,两位武道大宗师的初次交手,那艘黄龙楼船被徐凤年仅仅一击,就被轻而易举硬生生地压入了水下。

将一艘浮在江面之上的黄龙巨船全部打入水底,需要多大的威势?

在旁观战?隔岸观火?拍手叫好几声,指点江山几句?

狼狈不堪的青州水师没有得失心疯,四散逃命,救人都已经顾不上了。

白衣飘摇的陈芝豹笑了笑:“等你恢复巅峰,等我跻身圣人,再战不迟。当然,你要是能先行一步,我不会逃。换成我比你快的话,你也逃不掉。”

徐凤年没有说话。

这位新凉王只是用出鞘的左手刀告诉白衣兵圣,有些事,你陈芝豹说了不算。

这一日的广陵大江,上下百余里的浩渺江面,如有两尊天庭巨人举锤击水,天昏地暗。

后世有野史记载,广陵江这一日海水倒灌。

一袭白衣盘腿坐在一条随波起伏的破碎船板上,那杆梅子酒随意搁置在膝上,江上清风拂面,江面趋于平静,衣袂翩翩,让这位用兵如神的蜀王更似神仙中人。

他心口稍稍向左偏移寸余,鲜血淋漓。

陈芝豹双手轻轻放在梅子酒上,无悲无喜,抬头望向天空,沉默不语。

他收回视线,低头望着江水,偶然间有一尾江鲤在船板附近快速游弋而过。

这个似乎从来没有朋友的白衣兵圣,也从未与人坦诚相见过的蜀王,没来由想起年少时听到的一个故事。

“子非鱼。子非我。”

而远处北岸,有个重新悬佩双刀的年轻人,南渡后北归。

往北去,去看她,一眼也好。但是在见她之前,他要先杀个人。

王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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